朱厚照在提及《龟策列传》时,尚要思索一下方能想起,可这一提北山道者,他却能立刻回忆得分毫不差:“就是那个靠隐身术入夜去咳咳的那个?”

“……您真是好记性。”月池赞后道,“得道高人如无制约,亦会做出悖伦之事,何况名利场中的俗人。”

朱厚照斩钉截铁道:“那便以法治人。现下,谁还敢说半个不字?”

此言端得是威风凛凛,掷地有声。月池却轻轻一笑:“可法一旦成型,不仅制下,还会克上。”

朱厚照一愣,月池悠悠道:“天子的权威,要想转化为成型的法度,首要的条件是,天子须得要以身作则。您必须自己跳进制度的笼子里,这笼子才能网住别人。您还记得吗?太祖爷为整顿吏治,杀了安庆公主的驸马欧阳伦,就因他违反《茶马法》,贪污腐败。当然,大义灭亲对您来说,不是难事,可要是您自己也事事束手束脚,也能忍得下吗?”

她以为拿住了他的七寸,可他却回道:“朕能忍。”

朱厚照望着她,眼中隐隐有笑意:“早在出征前后,朕已然忍过多时了。以权压人是霸道,霸道非长久之道。唯有以论导人,以理服人,以规制人,才能真正将君命变成天理。阿越,你明白吗?”

月池端的是大吃一惊。她迄今还记得,他初登基时,在她面前不屑道:“挂得是儒家的羊头,谁知卖得是哪里的狗肉。”

当日的情形还历历在目,可现下他的想法却发生了天翻地覆的逆转。他不再企图使用权势,直接将臣下变为提线木偶,而是采取了更高明、更深刻的举措。他已经找了儒家思想的最佳使用办法,他要将君命化为正义,将服从化为天职。为了实现这一点,他甚至可以不再追求肆意妄为,而是情愿内敛,以追求更长远的利益。

这是非常可怕的。他已处于权力之巅,无人制衡。在此境地下,还能自控之人,不是超凡的圣人,就是英毅的雄主。

朱厚照伸出手在月池面前晃了晃:“怎么,被吓傻了?”

月池回过神,良久方道:“您的确是让我刮目相看。我从来没想到,有一天会听您说出这样的话。我还以为,您会折腾到龙驭上宾的那一天。”

朱厚照忿忿道:“你就是这么看我吗?”

月池真心实意地叹道:“我们毕竟有三年多没见了。”三年的时光,足以让熟悉变得陌生,稳固变得失控。

月池抚触着紫檀案几,拿起一块点心,轻咬了一口,扯了扯嘴角:“只有这点心,滋味倒是一样好。”

阳光又一次透过窗扉洒在她的身上,她的发梢被镀上了一层金边,身影笼罩在一圈一圈的光晕中。她又一次坐在他的身边,静好如梦境一样。朱厚照静默片刻方道:“那比起你的手艺如何?”

月池一愣,定睛一看,这才惊觉,手中是三层玉带糕。她默了默,不动声色道:“自然是宫中御厨手艺更高一筹,臣良久不动手,技艺早就生疏了。”

一个臣字将距离又一次拉开。李越从不因困难而退却,更不会因情感而止步。月池道:“您的调和四海,烹饪鼎鼐之道,颇有太祖之风,只可惜,是形似而神非。”

朱厚照不动声色:“怎么说?”

月池偏头看向他:“太祖立后世不易之法,是自觉天下大治,而您此刻裹足不前,难道也是已觉海晏河清了吗?”

朱厚照挑挑眉:“鞑靼已定,宁王已平,还不够吗?”

月池嗤笑一声:“当然不够,您有银子吗?”

这一句,直接问到了朱厚照脸上。这两场大战,让本来就是勉强维系的财政系统,彻底崩塌。宫外,户部尚书王琼,不知已有多少宿没有睡过一个好觉。而宫内,夏皇后亦是殚精竭虑,既要安抚两宫太后,又要维系整个六宫的运转。

朱厚照偏过头去:“鞑靼已定,节省的军费就是天价,只要慢慢消化,总能维系。”

月池几乎是断言:“你我都清楚,维系不了。”

朱厚照深吸一口气:“这次整顿吏治之后,虽不至于是清如水、明如镜,但也不至于似过去那么无法无天。柴居正之事,不会重演。”

月池道:“可您从民间再拿不出三百六十五间铺面,总不能让刘公公又重出江湖,靠敛财来养活整个国朝吧。若要杀鸡取卵,则干戈不休。税收一年不足一年,既由贪腐,又由兼并。只整顿京城和九边的军屯,不过是隔靴搔痒。”

朱厚照不敢置信地看着她:“……你疯了?”

月池定定地看向他:“为何历朝历代皆自中期转衰,难以逆转。归根结底,是大小地主,欲壑难填,兼并不止,小农沦为佃农,田税变为地租。这根由明眼人皆知,却无能为力。为什么?因为地主构成了国朝的中枢,构成了您统治的根基,安能以己之矛,攻己之盾。人人皆追求最大的私利,最后的结果就是一起走向深渊,可您不能眼看祖宗基业,走到那一步。”

朱厚照久久没有言语,他缓缓起身,凑到她耳边:“可朕亦不能自绝后路,北魏孝文帝因何而死