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又一次沉默了,他有时真的很想问问她,你到底想要什么,你以前究竟过得是怎样的生活?权倾天下无法叫称心,锦衣玉食无法叫你舒怀,柔情蜜意也无法叫你开颜。可话到嘴边,他又生生咽了下去。这些年,他隐隐有预料,那个答案不是他能承受的,是以连他这样的人,也会选择逃避。相应的,他的权欲更炽,他是那么地相信自己,无上的权柄能开天辟地,也定能治愈他的心上人。她总有一天会意识到,这这里也很好。

在短暂的沉默后,他问道:“你的生辰快到了,今年的生辰礼想要些什么?”

月池闭目养神,她唇边仍噙着淡淡的笑意:“礼物要未知,才有惊喜。”

朱厚照调笑道:“那要是送得不合李阁老的心意,我岂非是闯了滔天大祸。”

月池睁开眼看着他:“你就不能送得既合我的心意,又给我一个大惊喜吗?”

他点头:“那你会欢喜吗?”

月池微笑:“我每天都很欢喜啊。”

他轻轻拍着她的背:“可我总想叫你,更欢喜一些。”

月池定定望着他,半晌方道:“那就要看你送得对不对了。”

朱厚照挑挑眉:“有这句话,岂敢不尽心呢。”

他再次选择了让步,这次他将目光投在扫黄上。最高统治者都决心要营造新世界时,带来的效果堪称立竿见影。

宣宗爷扫黄,目的是整肃官风,只是废除官妓。可正德爷扫黄,于公是为了整肃社会风气、吸纳女工、让李越更好地为他卖力;于私是为了实现对月池的承诺,疗愈她的心病。所以,他做得要彻底得多。

在北方的布场和南方的丝场大规模建成后,他直接将拆卸妓院,扫除暗娼纳入当年的官员考核标准。底下的官员是怎么都想不明白,他这些年是怎么了,怎么就和女人的事情杠上了!甚至有人指责是内宫妇人撺掇,把矛头都指向了夏皇后。朱厚照对这种奏本置之不理,他挑了几个扫黄先锋知县,一次性连升两级,赏赐重金。吵闹的声音沉寂了,大家开始夸皇爷嫉恶如仇,不明白没关系,只要能升官,只要能有赏金。别说去捞妓女了,就是把他们家里人送进去也行啊。

各地开始疯狂内卷,因为考核是依据清除的窝点数和拯救的人数来评判的。真正的妓院扫光了,那就再造新的妓院。真正的妓女救完了,那就找人去冒充妓女。什么奴婢、家生子,干脆一股脑的都塞进去。当然,他们不敢强逼这些女子冒充,李越掌刑部甚严,他虽然近日告病,可底下人也担心捅出篓子,所以一般是威逼利诱女子的父兄,让她们自己家人去逼,即便东窗事发,他们也可以辩驳。

这招果然管用,被援助的女子果然越来越多,最后达到了一个十分惊人的数字。惊人到连朱厚照这个不了解青楼的人,都觉得不大对劲。他急忙又启动了他的暗访制度,锦衣卫和御史分别下去查探,这一查才查出了大毛病,又急忙去严惩欺上瞒下者,勒令制止。

杨廷和实在看不下去了,他道:“您的用意虽好,可也需知过犹不及之理。”

这是在叫他收手,将那条离谱的考核条例剔除出去。朱厚照只能依从,如此才止住了这场假冒之风。

接下来,青楼女子重获自由,总得给她们一个安身立命之所,不然很快,她们就要重操旧业,甚至过得更惨。他是做过功课的,当然不会疏漏。秦楼楚馆经营多年,也积累许多财富。这些脏钱全部充公,投入生产。妓女全部放足、脱离贱籍、给予报酬、去做女工。全部脱籍,这是真真正正的大手笔。

很多女子都感激涕零,开始嘲笑她们急急忙忙去给人做婢妾的同伴:“都说了是真正的仁政,她们还不信,非得绞尽脑汁去嫁那些个老东西。那个王员外,我记得肚子都有八个月大了吧!”

这话说得十分促狭,大家听了都笑起来。然而,待她们到了织场后,却无论如何都笑不出来了。凶狠的嬷嬷拿着长鞭,日日盯着她们劳作,每天天不亮就要起身,到了天黑时才能休息。她们的脂粉华服被全部收走,稍微打扮,就又被辱骂为“贱蹄子”、“狗改不了吃屎”、“穿得这骚样子又要去勾引谁”。

逃出一个狭窄囚笼的女人们,发现她们进了一个更大的牢笼,并且这个牢笼还逃不出去,毕竟普天之下,莫非王土啊。她们在□□和精神的双重压迫下,走向了两个极端,一部分是极力要逃跑的,边跑边骂:“老娘还不如去赚皮肉钱呢!”,另一部分是真的羞愧至死,她们丢掉所有装饰,蓬头垢面,从早干到晚,连病了也不休息,好像这样就能让她们再变干净。累死的人不在少数,当地的官员还为她们建立了贞节牌坊,这又导致了更多妓女累死。

在以妓女的艰辛和性命为代价,各地布场、织场的产量越来越高。之后,其他民妇也必须要从家里走出来。勒令放足的哭声和强迫缠足的哭声一样大。因为放足之后,这些青壮年女子就必须早上一起出门去镇上干活,晚上才能步履蹒跚地回来。女儿抱着年迈的母亲,年轻的母亲抱着嗷嗷待哺的婴孩,都是痛哭流涕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