翌日,天气晴朗,万里无云。

谢折自演武场练兵归来,手里拎着刚卸下的铁甲,满头热汗,面色阴沉。

士卒们只要眼不瞎的都能看出将军昨夜没歇好,此时能躲则躲,生怕撞刀尖上。

哪想谢折大步生风,进了驿站便道:“你们严副将哪里去了。”

严崖素来极重军制,今日刚点完卯人便不见了,找也找不到,这是过往从未出现过的情况。

一名士卒上前,哆嗦拱手:“回禀将军,严副将昨日失手毁了贺兰夫人几顶头面,今早便陪夫人进驿城找簪匠修护,说是修好便回。”

谢折脸色一变,头顶的天似乎都跟着阴了几分。

他将手里铁盔往随从身上一扔,转身时呵斥:“备马。”

杀意

碧空如洗,远望一片翠色葱茏,四周地势平坦,突兀起一座孤零零的山,山叫鹿门山,山下的驿站叫鹿门驿,驿站连驿城,占地千亩,城中百业兴旺。

而因那山孤独立在此处,如天外飞来,故别名又称飞来峰。

“飞来峰?”

乌瓦檐铃下,贺兰香笑意晏晏。

她将手中牡丹薄纱绫扇遮在额梢,挡住了灼人的太阳,望着那片青翠道:“临安也有座飞来峰,与灵隐寺挨在一块,周遭山峦连绵,比这里的飞来峰要热闹多了。”

她说话总有点地方与常人不同,譬如,大约很少有人用热闹二字,去形容一座山峰。

年轻的副将站在她身旁,凝视着她脸上扇面投下的小块阴影,默默看直了眼睛。

贺兰香垂下扇子,雪腻的手腕轻摇慢晃,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凉风,扭头将噙满笑意的眼神递去,“严副将在想什么?”

严崖恍然回神,绷僵了脸皮,忙将脸别向一边,“回夫人,末将没有想什么。”

贺兰香笑而不语,继续去看那山峰,眼神越发悠远,再开口,语气便沾了惘然,“我倒是想了许多呢。”

“我在想临安。”

“想临安的天,临安的路,临安的山色,湖泊,宝石山驮着夕阳,西子湖畔藕花飘香……”

她说到后面,声音已是微微哽咽。

严崖慌了神,有点手足无措,见已有丫鬟递上手帕,伸出去的手便又收回,一时无用武之地,只好笨拙地宽慰:“夫人莫感伤,京城也有好山好水,你到了京城,便跟回到自己家一样。”

贺兰香破涕为笑,撩开眼皮,湿润含情的眼眸看着严崖,似信似疑地问:“严副将所言为真?”

严崖呆了口舌,额上汗水如瀑,蛰在灼热的肌肤上。

“自然属实。”他低头,“末将不敢欺瞒夫人。”

贺兰香轻嗤一声,继续轻摇绫扇,语气里满是自嘲的悲戚,“我看不过是说说罢了,眼下我夫不在人世,幼子尚在腹中,京城那般大,我孤儿寡母届时该何去何从,不过是等着遭人欺辱,悲死异乡。”

严崖身躯一惊,不由激愤:“这怎会!莫说是将军,就算是末将我,待夫人到了京城,也定不会教夫人遭受分毫欺凌!”

“当真么?”贺兰香目光温温投去,略带埋怨地轻嗔上句,“若是为真,严副将为何不敢看着我的眼睛说话呢。”

风吹檐铃,脆响叮咚。

青年不知自己已落入张看不见的柔情罗网中,他抬起脸,对视上那双剪水清瞳。

“末将发誓。”严崖神情板正如山,一字一顿,“只要我严崖还有一口气在,定不会让夫人受半点委屈,否则,该当五雷轰顶。”

贺兰山摇扇的手凝住,看着发誓的男子,眼眶渐渐泛红。

她深知男人的誓言同狗叫没区别,但,做戏得做全套。

贺兰香眨了下眼,一滴泪珠从眼中滚出,又唯恐教人发现似的,忙用帕子拭去。殊不知这模样更加撩人心弦,毕竟欲就还迎的脆弱,远比一眼看穿的可怜,要有效得多。

“多谢严副将。”她擦完泪抬起脸,笑容灿若芙蕖,面上写满了信任,眼神比清晨朝露还要澄澈,干净。

严崖郑重过后便又恢复了方才的拘谨,别开脸看向街边,声音尚带激动过后未平息的伏动,强作克制,“夫人不必言谢,这些都是末将应该做的。”

贺兰香先是应声,片刻过去,又温温开口:“可我不仅仅是为这件事谢你。”

严崖起了困惑,重新看向贺兰香,不知她用意。

贺兰香朝他迈出半步,低下声音,用只有他二人能听到的音量,道:“净慈寺中,后山竹林,若非是严副将你射偏那一箭,恐怕我早已不在人世。”

严崖瞪大双目,震惊异常,“夫人如何知道是我?”

贺兰香哼笑一声,如丝媚眼在严崖英气的眉目上绕了一圈,咬字黏软,“我认得你的眼睛啊。”

话音落下,香风抽离,美人摇扇走入铺子。

严崖定在原地,头顶热辣太阳,半边身子酥若无物,迟迟无法回缓。

铺子的名字叫